秋海棠(灵璧谢金陵)
吴三躺在床上,形如槁木,气息奄奄,除了梅宝,所有人都知道他的时日所剩不多了。
房间里很安静,人都被他支开了。老韩把纱布放在他鸡爪样的手边,带上房门回转头看了他一眼时,心里一定充满了疑惑,抓药的钱都不够,他为啥一定请求老韩买来纱布。
时间不多了,他用尽气力撑起身体,抖抖索索的抓紧纱布,把它一层又一层的展开。隔着洁白的纱布,他遥遥看见自己从时光深处柔媚着舞姿翩跹而来。
他的脸俊美如皎月,他的身段秀逸如玉树,他本来是个英俊伟岸的好男儿,偏偏众人都喜欢他扮做女儿身,花开媚脸,星转双眸,一开嗓便醉了那些达官贵人,小姐贵妇。
只有湘绮不肯看他的女儿相,湘绮坐在桌边,支肘托腮。他掉进湘绮的眼睛里,他为湘绮一个人打开他的疆场。
他挥戈纵马,他热血沸腾,一开嗓便压低了小院里的高树,小院里的花草,和小院里深深的月光……
“黑夜里,闷坏了,罗士信。西北风,吹得我,透甲如冰。耳边厢,又听得,鸾铃振。想必是,那苏烈,发来兵……”
他的双臂是湘绮心口的护甲,他的轻唤是湘绮耳边的鸾铃,他和湘绮流连于一场又一场华丽的梦境,以为可以做一生一世的夫妻。
大梦落在眼前的纱布上,他摸索着刀疤狰狞的面孔,心口痉挛成紧紧的一团。
当了王八的冯镇使把吴三绑到树干上,冯镇使原本想一枪把他解决掉,思来想去还是大发慈悲,只是在吴三洁白如玉的脸上划下两道长长的刀疤。让吴三干脆的死实在太便宜,冯镇使喜欢看吴三生不如死的样子。
吴三从长长的昏睡中醒来,无数次对准自己的胸口举起刀尖。
但是,梅宝让他欲死不能。
梅宝是缩小版的湘绮,他和她瞒天过海缔结的爱情结晶。梅宝弱的像病猫,需要精心的呵护和照料,梅宝娇嫩的像公主,容不得一点的污染和欺辱。他没有见过成长中的湘绮,他把梅宝当作他小小的湘绮,梅宝的可爱,梅宝的天真,梅宝的美丽……破败不堪的他要保护他们的宝儿在风雨飘摇的危局里安全的长大。
剧烈的咳嗽让吴三紧缩成一团,疤痕纵横的脸更加丑陋不堪。
他记得初见湘绮,她从房间里面走出,神态安静庄重,面色端然如水。但在他迎向她的那一眼中,他感觉到她眼波里水光的跳动。
冯镇使死于兵变已是几年后,他听闻湘绮一直苦苦的寻找他们。然而面对别人惊骇如见鬼般的尖叫和逃跑,他如何用鬼脸一样的面孔来迎接湘绮?
吴三已经很满足了。上天把一个娇娇小小的女儿送到他的心尖尖上。女儿从来看不到他面孔上的疤痕,她从来都会张开双臂远远的投奔而来,她从来都是发自内心的呼喊着:“爸爸。”
湘绮不停的找,他不停的逃。只是现在,他再也逃不动了。
他的肺病到了晚期,梅宝瞒着他和韩家父女出去卖唱,他虽然心痛如绞,却再也没有力量阻拦。是啊,如果他还把梅宝护在掌心,她们两个又怎么会遇上?
他整整一夜没有合眼,他知道梅宝也没有睡着。他终究没有告诉女儿,那个暗自寻找来的女人其实就是她的母亲,她们相认的那一刻也就是他离开的时分。
梅宝清晨出去之前,为爸爸喂了药,擦净了脸。梅宝以为爸爸可以好起来,日子也会很快好起来。
她长大了,能卖唱,能挣钱,那个中年女子的神情像极了照片里的妈妈,看起来非常喜欢她。有钱人的做派都有点奇怪,女子看她的眼神怪怪的,表情怪怪的,还挑选了一段小生的剧目让她演唱,爸爸经常哼唱这段歌词,她一向灵性,早就烂熟于心。她要好好表现,若是唱得好了,女子会多赏些钱物,爸爸的医药费应该有着落了。
梅宝的嗓音真亮啊,绝不逊色当年北京城内名噪一时的秋海棠,张口就把女子镇住了:“耳边厢,又听得,鸾铃振。想必是,那苏烈,发来兵……”
女子的泪水涌出眼眶,小院里的夜色也慢慢压入时光深处,那个身段如玉树,面孔如玉石的男子为她拔剑放喉,为她折腰断戟……
女子迎上梅宝,就像当初吴三把她揽入怀中一般:“我的儿啊。”
玻璃窗口贴向外面深深的黑暗中,像是一面深不见底的镜子。吴三把他的面孔朝向玻璃,多少年,不敢自顾。
镜面里,烂糟糟的面孔被纱布裹得严严实实,洁白如雪的纱布让他恍若看到曾经仿如玉石的脸。他还看到湘绮拥住他们的女儿,耳边是他意气风发的清唱:“黑夜里,闷坏了,罗士信。西北风,吹得我,透甲如冰……”
时间无多,他不能让她看到他现在的凄惶和丑陋,她抱在怀中的,依然是当初名动京城誉满天下的名角秋海棠。
湘绮和梅宝来迟了一步。
从小客栈最高的木楼顶端,一个身影凌空跃下,矫健的身形比他在舞台上绽放过的每一个动作都来得潇洒倜傥。
黑色的大地上,在昏黄灯光的映照下,男人的身底绽放出一朵巨大殷红的花——那真像一朵灼灼怒放的秋日海棠。